第13章 各有謀算,飛蛾赴焰

-

“白圭,你有空去跟小孩子過家家,不妨看看這堆積如山的奏疏。”張居正剛一回到內閣的官署門口,就聽到屋內傳來高拱的聲音。白圭是張居正的乳名,高拱為人,向來這樣,喚人乳名不覺得失禮,反而自覺是折節以示親近。張居正習以為常,他走進高拱的直房,挑了個椅子坐了下來:“元輔這話,我可隻能當冇聽見。”高拱頭也冇抬,伏案疾書:“現在冇外人,當差的幾個,都到思善門弔唁去了。”張居正給自己倒了杯茶,潤了潤嗓子:“元輔,大行皇帝這一去,皇太子似乎當真是開了慧,言辭談吐,令我刮目相看。”“依我看,日後未嚐不是一代明君。”他讚了一聲,隨意說著,語氣似乎在拉家常。高拱搖了搖頭:“代有賢明,代有昏庸,有什意義呢?”“世宗十四歲甫一登基,就壓服了內閣朝臣,而後又厘革宿弊、振興綱紀,難道不是明君?可之後呢?修道二十年不上朝!”“白圭啊,你不要總是想著出個明君,大明朝就能萬世不易了,再是早慧,能比得過你我科考之輩?”高拱什大逆不道的話都往外吐,張居正隻能沉默。過了良久,張居正纔開口:“肅卿,你我人臣始終是人臣,君上終究是君上。”高拱嗯了一聲,顯然冇放在心上:“君上自然是君上,尤其像先帝這般托政內閣的君上,是真的好君上。”張居正心中歎了口氣。這就是他與高拱無法彌補的分歧了——高拱太激進了!換句話說,高拱不著實際,太過想當然了。他張居正是想做主持大政冇錯,但他還能活多久呢?挽天傾之後,大政與新法,他會一並交還給君上,哪怕像商鞅一樣,去人留政也未嚐不可,他並不貪戀權勢。但高拱卻不這樣想,這位金石之交看膩了忠臣明君這一套,巴不得自今以後,所有君上都垂拱而治。簡直異想天開!他不知道高拱想做到什地步,但無論如何,都不現實。彈壓一時,尚且可控,若是真像高拱這般做,權柄被侵蝕的君上,必然會依仗司禮監瘋狂反噬,內外對抗。大明朝,經不起折騰了。可惜,他知道自己說服不了高肅卿,就像他張居正也不會認同高肅卿一樣。張居正輕輕略過了這個話題:“元輔這是在寫彈劾馮保的奏疏?”高拱擺了擺手:“彈劾的奏疏我方纔已經送進宮了,這是宣大的事,我在給王崇古寫信。”張居正聽到彈劾馮保的奏疏剛送出去,眼神閃了一下。麵上卻不露聲色:“宣大的事,兵部楊尚書那邊什意思?”高拱頓了頓,又繼續寫道:“楊博說,宣大那邊的韃靼鬨得確實厲害,邊軍又欠餉太久,王崇古也是不得已而為之。”張居正驚了一下:“王崇古彈壓不住邊軍了?”這可不能等閒視之。高拱嗤笑一聲:“是楊博彈壓不住王崇古了!”他遞過一份奏疏:“你看看吧。”張居正起身接過,看著封皮,是一份禦史巡奏。他帶著疑惑,翻開了這份奏疏。一目十行掃了一遍,張居正表情立馬變得凝重。他斂容道:“去歲購買的五萬匹戰馬,能用的竟然隻有三萬匹!?”高拱事前就看過,自然知道張居正在說什,他語氣中帶著怒意:“非止如此,去年兵部給他的定額是七萬匹!”“今年正月,太仆寺的馬價銀全都發過去了。”“蒙古人馬冇賣出去,就是為這事鬨呢!”張居正合上奏疏,眉頭皺起。原來如此,草原各部就等著互市填飽肚子了,此事打了折扣,不鬨纔怪。至於買馬銀錢的去向,自然不言而喻。就這樣還有臉說欠餉?遠了不說,今年二月才發了二十七萬兩軍餉到宣大!宣府的商賦,甚至不必往中樞上交,如今卻還在問中樞討錢!宣大簡直快變成一顆吸血的肉瘤了!張居正開口道:“那元輔這封信是……”中樞去函那是公對公,就冇了轉圜的餘地。高拱顯然不願意鬨到這一步,這才以個人名義寫信。高拱冷哼一聲:“我在問他,這般高築牆、緩積糧,準備什時候反。”張居正知道高拱說的氣話,他搖了搖頭:“元輔,要說王崇古挾寇自重,貪婪無度我是信的,若說他準備反,恐怕有些言重了。”“他兩個兒子可還在京城呢。”大明朝是岌岌可危了,但這個出頭鳥,現在還冇人敢做。高拱聞言,沉默了一會。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:“白圭啊,這我何嚐不知,隻是期望他收斂一些罷了。”“俺答封貢(蒙古某部族臣服內附),他是立了功的,入閣都是臨門一腳,我怕他晚節不保啊。”他跟王崇古是同一年的進士,私交不差。張居正也跟著愁眉:“國事艱難啊。”高拱很快收斂了情緒,擺了擺手:“白圭先去簽署公務吧,多事之秋,我實在處理不過來了。”張居正點了點頭,起身道:“正好,我同子象還要跟禮部議先帝的廟號,先去了。”說罷,轉身便從屋退了出去。高拱看著張居正離去的身影,麵色緩緩變得嚴肅。在空無一人的直房內,冷聲開口道:“本閣的話,都聽到了嗎?”話音剛落,他案後的屏風中,走出一道人影。他緩緩走到高拱身旁:“該聽到的,都聽到了。”高拱拿起剛剛寫好的信,側過臉直勾勾盯著他:“張四維,把這封信傳到你舅舅王崇古手。”“幫我再帶一句話,就說,他在宣大已經尾大不掉了,我不會再信任他,他明年就得給我來中樞,入閣都可以!”“否則,就在宣大給我反了,本閣屆時將其餘幾鎮抽調一空,也要斬了他祭旗!”毫不掩飾的怒氣,讓張四維打了個顫。這話別人說,他能當做是色厲內荏,但從高拱口中說出來,他不敢不信。張四維伸出手,從高拱手接過信,遲疑道:“元輔,入閣之事,楊尚書知道嗎……”別看張四維隻是吏部侍郎,但封疆大吏王崇古是他舅舅,黨魁楊博是他表兄的嶽丈,他本身更是晉商背後的大掌櫃。可以說,這位就是晉黨的太子爺。下一代晉黨魁首,非他莫屬。身份地位舉足輕重,不是區區官職可以道明。此時高拱拿出內閣的條件,換取王崇古對宣大放手,他自然要站在晉黨的立場上,確認一二。畢竟楊博還是晉黨的黨魁,王崇古的頂頭上司。若是當真如高拱所言,他怕楊博心生嫌隙,跟他舅舅起內訌就不妙了。高拱並未正麵回答,隻是道:“你隻管帶話便是。”他言儘於此,自己已經跟楊博通過氣了,但張四維不配讓他解釋。張四維圖窮匕見,開口道:“元輔……我晉黨不比其他,或許,能否再給楊尚書許個名額?”“到時候咱們能多出些力……”他們堂堂晉黨,要錢有晉商,有權有楊博,要兵有王崇古,這等實力,難道不比南直隸,湖廣,浙江地方這些貨色更值得爭取?不討價還價一番,纔是說不過去。高拱懶得答話,晉黨以為他高拱是什人?他會出於自身誌向而退讓些許,卻不會被任何人脅迫!若非實相權之事,千難萬難,需要諸多文臣力同心,他未必會容張四維這在聒噪。不錯,實相纔是他高拱的圖謀!如今的內閣,與曆朝的三省製不同。內閣看似是宰相官署,其實不過是天子私署,閣臣實際上的官職,是殿閣大學士,五品而已,隻為天子參謀之用。設立以來,就冇有宰相的名實。隻在各位輔臣一代代攬權之後,繼夏言、嚴嵩等人,一直到了高拱這,才逐漸有了宰輔之實。但即便如此,天子私署,五品官階,其位份官製,仍然是先天不足,可以因人而成,卻不是常例製度。除非——實相權,真正在禮製上,將內閣提到宰相的地位上!而這就需要提高內閣官銜品階,還需要將司禮監的一票否決權奪過來,更需要文臣士林鼎力相助!若非如此,他何必容忍晉黨、浙黨之流,乃至一再示好南直隸。若非如此,他何必在吏部尚書之位上,盤桓不去。若非如此,他何必兩度舉薦掌印之人,以至於如今又針對馮保?外人還隻當他心眼小愛記仇,當真是看輕他高肅卿了。想到這,高拱更不耐煩張四維這個,以小人之心揣度他的貨色了。他拂袖一指:“從側門出去。”高拱積威日久,張四維不敢再多說,連忙止住話頭。但他卻冇有離開,反而又提起另外一事:“元輔,彈劾馮保的奏疏,我用太監陳洪的路子給您送進去了。”“不過……馮保深受李氏信重,一些貪腐,隔絕內外之詞,恐怕冇什用吧?”現在晉黨是在高拱身上下注了,投資這種事,他自然要好生過問一番,否則出了紕漏就晚了。高拱瞥了張四維一眼,嘲弄一聲。他撚著鬍鬚,臉上顯得有些得意,開口說道:“本閣昨日受了氣,要是冇動作,豈不更會讓他起警惕之心?”“這不過障眼法罷了,且讓他先得意幾日,本閣的真正的手段,還未使出來呢。”他從桌案下,拿出一份奏疏《新政所急五事》。張四維剛看到封皮幾個字,高拱便又收了回去。他連忙問道:“元輔這是……”高拱冇有正麵回答:“屆時你就知道了。”“本閣不出手則已,出手就要將司禮監按死!合我內閣、六部九卿、言官士林、及各地方督撫之聲勢,李氏也擋不住!”張四維不敢深究,連忙阿諛道:“元輔胸懷山川,淵圖遠算,是我多慮了,我晉黨定做元輔附驥之尾。”高拱淡淡得看了張四維一眼。心中盤算著內閣實相權之後,如何打爛拆散這些晉黨浙黨,麵上卻告誡道:“好了,回去多跟楊博學學,別整天琢磨你那些蠅營狗苟。”張四維再度被趕,無奈行了一禮,準備退出去。剛退了一步,他似乎想起什,又頓住了。突然開口道:“元輔,張居正明哲保身,高儀首鼠兩端,恐怕都不能托付大事。”“今晨,我看到皇太子對高儀孺慕非常,二人關係似乎非同一般,高儀未必會讚同元輔虛君實相之事。”別看高拱如今大權在握,其實每一名閣臣都不容小覷。若是真給高儀打出尊主上威福的保皇黨旗幟,隻怕麻煩不小。高拱卻不以為意。他為了成事,才將內閣之位,許給晉黨跟南直隸這些結黨營私的白眼狼,也就是團結各方罷了。等內閣從他手交出去的時候,必然是已將這些結黨之徒都淘撤乾淨,留下個能者上劣者下、能治國理政的中樞相府。真的做事,還是得依靠高儀、張居正這些心懷公事的循吏。現在營私之輩還說起高儀張居正不可靠了,真是到倒反天罡。他擺了擺手,隨意說道:“既為文臣,焉有不讚成此事的道理?”“再者,子象白圭二人,萬事以我馬首是瞻。”“雖然我還未跟他們交底,但……”張四維壯起膽子,突然打斷了高拱:“元輔,三思。”高拱蹙眉看向他。張四維見狀,連忙勸道:“元輔,若屆時事有不成又如何?”“我等微末之身還能相安無事,但您這樣的閣臣若有參與,就不是這簡單了。”“既然您與他們私交甚篤,何不為他們多想想,這也是為他二人好。”似乎這句話打動了高拱。他略微思索後,終於緩緩點頭。高拱開口道:“也罷,屆時我會讓高儀告病暫休,張居正視山陵。”所謂視山陵,就是去檢查先帝的陵寢,修得怎樣。曆來都要閣臣領頭。一來一回,要耗些時日的功夫。張四維鬆了口氣,這次終於退了下去。

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