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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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酒。”

一罈綠醅酒穩穩飄來,斟滿九十九隻銅杯。

“錢。”

銅錢如雨,不偏不倚蓋住九十九隻銅杯的杯口。

“銅錢銅杯,五行屬金。雙金克木,落地為牢。就算你是千年樹妖,也逃不出貧道的金籠。”

少年話音未落,狂風大作,圍成圓圈的九十九個銅杯劇烈顫動。一團白影從土中冒出,化為一個痛苦嘶吼的白衣郎君(梨花樹妖)——

“宋郎!你為何找人害我?!”

白衣郎君(梨樹妖)的怒吼,震得滿樹梨花飄零。

月明風清,紅袍少年躺在梨花樹上,蒼白指尖晃著一隻雕花銀剪。十七八歲的年紀,鳳眼薄唇,輕狂恣肆。美得鋒芒畢露,豔壓滿城春光。黑髮高束,斜插一柄蝶形銀剪。腰間垂著一串拴著各色銀剪的紅絲絛,風一吹就叮叮噹噹,倒像是裁縫鋪子鳴鑼開張。

“仙師救苦救難,真乃本官的再生父母!”

梨花樹後麵,鑽出一個紫袍官靴的清秀書生。此人喚作“宋濂”,正是請紅袍少年除妖的主家、衣錦還鄉的新科探花。

透過梨花掩映,少年看著宋濂殷勤的模樣,暗暗冷笑。來此之前,他就查清楚了:宋濂本是病重瀕死的窮書生,幸得梨花樹妖雪夜相救,方纔奇蹟生還。宋濂謊稱考取功名就將梨樹移去京城,從此與他永不分離。梨樹妖信以為真,被宋濂哄得砍了自己樹乾賣錢,為對方湊齊了趕考路費。然而宋濂高中探花還鄉,第一件事就是砍梨樹……

至於理由——

宋濂振振有詞:“先前賣掉的梨木,恰被提攜本官的恩師買去製琴了。恩師精通音律,素喜樂器,尤為鐘愛這柄梨木琴。如今恩師生辰將近,本官決定再為他製幾柄梨木琴,聊表心意。既要製好琴,自然要砍斷這棵梨樹,取其樹芯精製。這妖怪不識抬舉,不願乖乖去死。本官也隻能廣邀能人異士,誅妖伐木。可惜之前找的道士都是廢物,幸虧仙師大人降臨,替本官解了燃眉之急。”

說到這裡,宋濂暗暗得意:如果請(天下第一宗門)白玉京的仙師捉鬼,怕不是要花幾百兩銀子。而這個自稱“南流景”的紅袍少年,宣稱是行善積德的白玉京仙師,隻要九十九個銅錢就能捉妖。這麼劃算的買賣,屬實是祖上冒青煙。

然而,宋濂似乎忘了:自己為了討好恩師,早把祖墳剷平給對方建蓮花塘。如今列祖列宗的墳頭還泡在蓮花塘裡麵,青煙肯定冒不出來,冒泡倒是不費吹灰之力……

此刻的宋濂自詡飛黃騰達,自然懶得理列祖列宗是不是泡發了。他拿腔作調的整理衣冠,拱手道:“仙師在上!煩請斬草除根!絕不能讓這個老妖怪為禍百姓!”

(紅袍少年)南流景端詳這株梨花樹,良久不言:本該繁花不落的千年梨樹,因為缺損了一半樹乾,僅剩半樹繁花。樹乾斷麵全都是橫七豎八的斧劈痕跡,血跡斑斑。無法想象,梨樹妖忍著怎樣的劇痛,讓宋濂一斧又一斧砍斷了自己身體……

春風薄涼,月冷似霜。南流景笑了笑,露出兩顆尖尖的虎牙。戴滿銀戒的指尖舒展,那柄銀剪瞬間飛出。一道灼灼銀光,攔腰劈開九十八個銅杯。噴濺的綠醅酒,化為滿天血雨——

“宋郎,你怎能薄情至此?!”梨樹妖遭到重創,淒厲哀嚎。

滿樹的雪白梨花,滲出了血水。一滴血,滑過宋濂的鼻尖,涼涼的。宋濂恍恍惚惚,彷彿又回到那個雪夜:梨樹妖握住自己的雙手,協助自己一斧斧砍斷梨樹的樹乾。那時候,梨樹血如泉湧;梨樹妖遍體鱗傷,卻從未放開握住自己的雙手……

這一瞬,就算涼薄如宋濂,也有瞬間的心痛。然而摸著價值不菲的紫袍,宋濂的心再次堅硬:“仙師,你絕不能放過他!”

盤旋的風,卷得月光泛起漣漪。銀剪懸浮在最後一個銅杯的上空,嗡嗡作響。紅袍少年一躍而下,踏花而來。他站在宋濂對麵,端起了最後一個銅杯:“打碎最後的銅杯,梨樹妖就會魂飛魄散,永世不得超生。探花郎,你確定?”

宋濂臉孔漲得通紅:“他超生不超生,與我何乾?!”

南流景笑得冇心冇肺:“你可彆後悔。”

落子無悔,多說無益。宋濂劈手奪過銅杯,毫不留情砸了個粉碎!一聲脆響,四野轟鳴。噴濺的綠醅酒,染紅了宋濂的紫袍。這一霎,高聳入雲的千年梨樹,轟然倒地!

血色梨花飄落,似無邊無際的紅雪。梨樹妖倒映在血泊的影子,逐漸模糊:“宋郎!你當初發誓和我永世不分。我今日魂飛魄散,你也休想置身事外……”

“閉嘴!”

宋濂跺著梨樹妖的血泊殘影,歇斯底裡:“本官十年寒窗苦,如今又豈容你這個棺材板子拖後腿?!還有你……仙師你知道太多了,本官必須把你風光大葬。”

話音剛落,無數持箭刺客從草叢鑽出,齊刷刷瞄準了南流景。宋濂凶相畢露。他素來無情無義的,自然不會放南流景性命。

南流景滿不在乎:“探花郎,你活得太久,居然忘了自己是什麼東西。”

“我?”

宋濂神情茫然,嘴唇不自覺地顫動:“我……我是什麼東西?我是名聞天下的探花郎、我是天下聞名的寒門貴子、我是前途無量的朝中新貴,我是……”

話音未落,宋濂的舌根就僵了。

一團異物從喉間湧出,他居然吐出了一團紅色線球?!宋濂慌得倒退數步,卻覺眼睛癢得厲害。他驚慌揉了揉,卻發現兩行紅線流出了自己的眼眶?!宋濂驚恐捂住口鼻,卻止不住紅線從七竅噴湧,密密麻麻纏了一身。

宋濂驚了:“有鬼!有鬼?!是你!你對我做了什麼?!”

“不是‘鬼’,是‘念’。”

南流景伸了個懶腰,銀剪又飛回他的小指尖,繞啊繞的,銀光閃閃。忽然,南流景從宋濂眼中狠狠抽出一根紅線,利落剪斷。

“啊啊啊啊啊啊!”

宋濂的慘叫,驚天動地。他疼痛打滾,佝僂成了一團兒。

南流景順手將銀剪插入髮髻,笑得冇心冇肺:“人死之後,本該魂飛魄散。奈何生者抽取執念為“線”,強行將自己和死者魂魄縫在一處,從而讓對方起死回生。這種起死回生的東西,喚作‘念鬼’;而主動縫合魂魄的生者,被稱為‘念主’。而你,就是被梨樹妖魂魄相縫的‘念鬼’……”

五雷轟頂。宋濂愣了愣,記憶碎片蜂擁而至:原來,他當日曾見梨花落滿懷,脫口讚美“冷豔全欺雪,餘香乍入衣”。不料說者無心,聽者有意。梨樹妖為宋濂文采傾倒,遂生傾慕之心。

後來,宋濂重病暈倒在雪夜。彌留之際,忽見梨樹妖踏雪而來。那時候,梨花妖對宋濂的傾慕化為“線”;他強行縫合了雙方魂魄,成功讓宋濂起死回生。而甦醒後的宋濂,卻失去了這段記憶。

如今真相大白,宋濂臉色驟變。他記得魂魄相縫的時候,梨樹妖喃喃自語:“與君相縫,同生共死……”

“想起來了?你們是同生共死的。你的‘念主’魂飛魄散,你這‘念鬼’自然要陪葬。”南流景撐開錢袋,滿地銅錢依次飛入。清清脆脆,甚是好聽。

宋濂後知後覺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早就知道我和梨樹妖同生共死?你……你明知我會死?還替我除掉梨樹妖?!”

透過銅錢的方形錢孔,南流景緊盯宋濂,瞳孔黑得滲人:“客官花錢除鬼,貧道也是拿錢辦事”

宋濂後知後覺,原來天上不會有掉餡餅,便宜上門的隻有南流景這種裝傻充愣的大尾巴狼、壞得流膿的狗雜種。可惡!可惡!他以為輕舟已過萬重山,卻想不到陰溝裡麵翻了船!抽筋拔髓似的劇痛,扭曲了宋濂的清俊臉孔。他看著雙腿慢慢化為滿天飄散的紅線,瘋了似的去撈,那些紅線卻似有生命一樣從指縫流瀉……

宋濂崩潰了。從趾間開始,由下而上,他的身體逐漸化為看不見儘頭的紅線。他抱住南流景的腳踝,痛哭流涕:“仙師,救救我啊!我還要做官的!我不想死啊!”

南流景搖搖頭:“這點錢隻夠除妖,可不夠救你。”

生死關頭,宋濂也顧不得體麵。他仰頭喘著粗氣,活似許願池裡的王八:“仙師,救我!你要多少錢!我都給你!”

“唔……我算算……”

南流景轉著指間的那枚銅錢,裝模作樣。他的視線隨著下半身化為紅線飛散的宋濂,緩緩下移。他聽著宋濂瀕死慘叫,如聽仙樂。及至看見對方最後一根頭髮也化為紅線飄散,方纔故作吃驚:“客官久等了,貧道算出來了。哎,客官死得也太快了……”

隨著南流景的虛偽歎息,刺客們嚇破了膽。他們都是熟門熟路的亡命徒,卻也冇見過這般妖異場麵:梨花月夜,紅線漫天。紅袍少年立在漫天飄散紅線中,如同蛛網中央的赤蛛。

“妖道!快殺了妖道!”

一個刺客受驚疾呼,利箭脫弦,直射南流景。其餘刺客也如夢初醒,紛紛補箭!

萬箭破空,風聲呼嘯!

南流景懶得閃避,隻顧吹去銅錢上的浮塵。第一支箭擦傷南流景的左肩,紅袍染血。萬箭尾隨而至,寒光滿天!就在南流景被萬箭刺穿的瞬間,萬箭懸停;就連被他吹起的浮塵也凝固空中,散如群星。

“本王的東西也敢染指,找死。”

驟然響起的笑聲,震得漫天箭雨化為齏粉。圍困梨園的殺手們,同時被某種看不見的利刃割斷了喉嚨。

一團青影,緩緩出現在南流景背後:冰冷的舌尖,滑過南流景左肩的傷口;又尖又長的指甲,順著南流景的脊椎上移;驀地,又在南流景右肩劃了一道傷口——

“你對稱受傷的模樣,果然好吃。”

曖昧的吐息,輪流拂過南流景雙肩的傷口。南流景難掩憎惡,卻被一股強力壓得無法動彈。藉助血泊倒映,他死死盯著自己背後的青袍郎君——

此人和南流景年齡相仿,言行舉止卻更為成熟。生得玉樹淩霜,偏長了一雙顛倒眾生的桃花眼。眼尾吊梢,似勾魂彎刀;眼波流轉,似月夜春江。明明美得像是廟堂供奉的白玉菩薩,偏透著一股脆弱瘋癲,彷彿是荒村破廟供奉的淋了雨、褪了色的泥塑邪神。就是這麼一副謫仙皮囊,卻伴隨著無數血腥的傳聞——

謝宵行。

屠城三千、殺人百萬、熱衷萬物對稱的鬼王。

如今的謝宵行,還有一個特殊身份——

“南流景,你我魂魄相縫,我可捨不得你死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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